眼前是一個漆黑逼仄的隧道，終點亮著微光，無形的空氣像泰山壓頂，蕭默步伐沉重，卻有一個精神意念驅使他向前，一步一步緩行……
每一步都似有一個重擔卸下，越靠近出口身體越輕，當他伸腳邁過洞口，腳底濕嗒嗒的，好像踩到一灘積水。
被亮光包裹的瞬間仿若靈魂出竅——
“醫生！醫生！十九號病艙的病人腳動了！”
蕭默睜開眼，率先映入眼簾的是營養艙透明的艙殼，他被泡在黏糊糊的液體裏，無數根從艙頂瀉下的線紮在他的身上。營養艙外，胖護士中氣十足地呼喊醫生，蕭默想起身，渾身的肌肉卻像鬆散的豆腐渣，他艱難地提起胳膊，按下頭頂艙口上的報時。
“您好，現在是新曆421年11月11日，歡迎您醒來！您總共睡了兩年四個月零二十三天。”
蕭默瞬間明白了他的處境：植物人病艙！
趕來的醫生打開病艙，給蕭默進行生理檢查，除了心髒功能有些衰弱，其他各項數據正常。
蕭默在男護士的幫助下洗澡換上新病服，聽醫生講述了事情經過——
自從某個瘋狂作者在盜文網站埋下炸彈病毒，有數萬網民中招變成植物人，引起社會轟動，政府出動十幾組網絡救護員，仍未破解病毒叫醒病人。在421年年初，犯事作者終於被逮捕，為了減輕罪行願意編寫病毒破解補丁，在四月一日把補丁加載入數萬網友的腦波信號，病人們相繼醒來……唯獨蕭默晚了別人七個月才醒。
“我說患者你下什麽不好，非要下盜文？你又不像別人是年齡小沒有版權意識無知犯錯，支持正版能要多少錢？你身為一名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公司高管何必為了占這點小便宜把命都差點送出去？”
醫生嘮嘮叨叨，蕭默卻已經聽不進去，雙手握拳神情自嘲……難道之前所發生的事都隻是大夢一場？這未免太可笑了。蕭默突然蓋住臉，又哭又笑，通過聲音傳達的複雜情緒讓人鼻酸。
醫生愣住，“患者？患者？患者……？”
別是瘋了吧？
***
新曆132年11月22日。
單厚方身在東三區，演講當夜，他回到酒店，無數賀生的電話遠渡重洋，手機響個不停。單厚方應付完幾個長輩和重要朋友就關掉手機。他躺在沙發上，閉上眼睛，精神沉重，軀體疲乏……
靜謐的空間，仿佛有熟悉的氣息靠近，伸來一雙手按壓他頭上的穴位，單厚方猛然睜開眼睛，隻有滿室空寂……
恍惚間那雙手再次上前，遮住單厚方的眼睛，空氣中傳來若近若遠的聲音……
‘爸，您再休息會兒。’
中年男人的眼睛漸漸濕潤，他直起身怔怔望著窗外的夜色，想起去年生日如出一轍的場景，忽然很想見見那個和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大兒子。單厚方想了一下，調出機器鳥二月下旬的錄像。
視頻中，橘色騷包的跑車停在遠處，戴著墨鏡的青年走來，敲開車窗，衝裏麵的單厚方微微一笑，“爸，跟我走吧！”
再次聽到這聲“爸”讓中年男人的視野瞬間模糊，他按下暫停，平複了一會兒情緒，拿紙巾擦幹淨眼淚才重新播放。
鏡頭中，大兒子靠在單厚方肩上撒嬌，偷懶，睡覺……各種賴皮的姿態鮮活呈現。單厚方伸手撫摸大兒子的臉，指尖卻隻能碰到冰涼的屏幕，中年男人眼角淚光閃爍，燈光下半頭的白發越發顯得花白了……
同一時刻，遠在聯邦的季薄陽靜靜坐在窗前，手裏捧著三本筆記——這是季薄陽在別墅中收整的遺物，在不損害筆記本的情況下破解密碼消耗了一點時間。
第一本名為rm，裏麵記載了所有和蕭默有聯係的人，在其中看到兩個同蕭默有恩怨的人，安明和單偉，詳情居然是蕭默雇傭的研究員。
第二本名為x，裏麵記載了蕭默的事業計劃，其中最隱秘的是基因改造的研究，季薄陽根據筆記內容找到蕭默鎖起來的資料，用於製作人形兵器的。
第三本名為ld，季薄陽生日後讓蕭默神思不屬地捧著的那本……當翻閱這本時，季薄陽心中有種荒謬而匪夷所思的情緒，他隻覺得滿心荒蕪，無邊無際。
ld——蘭狄。
筆記裏事無巨細地記載了季薄陽18歲以前的人生。連他不為人知的部分都全部知曉……也有些出入——
筆記中，新曆130年的冰裂，他因為身體虛弱凍壞腿，從此不良於行懶於外出，專心研究事業；但實際上，腿部凍傷是蕭默，由於身體強健並未造成大礙。
筆記中，新曆132年的綁架，他因為遭受舅舅敵人的報複，在受刑中因為身體虛弱沒有熬過酷刑，辭別塵世；但實際上，被綁架死去的人也是蕭默。
如此，那些曾經沒得到答案的疑點就有了解釋。蕭默偷窺他的夢境，知道冰裂的地點，知道他全名，蕭默在他生日後的變化。如果筆記所言不假，他躲過兩次生死大劫，但曆史的慣性仍讓一切發生……
季薄陽靜靜坐在窗邊，膝蓋上攤開著筆記，腦中回憶起蕭默長滿水皰的粗腿和蒼白溺死的模樣……
那些畫麵總讓他喘不過氣來，卻又不舍得輕易忘掉……那是蕭默替他承受了一切……
滿懷愛意的一切。
季威站在門外看著坐在窗邊的外甥。他在外甥年幼時他看過很多遍這種畫麵，但從未有一次覺得外甥像個行屍走肉。幼時外甥對書本的熱愛像是在建立獨特的精神世界，現在外甥如石像般靜坐，卻像把世界掏空般，什麽都不願意理會了……
“陽陽……”
季薄陽合起筆記，重新鎖好。回頭看著走近的舅舅，突然道：“我想出書。”
季威望著季薄陽目中突然燃起的神采，肯定且疑惑，“可以……不過你想寫什麽？”
季薄陽垂眸，拂過筆記本封麵上簡簡單單的字母ld，從筆記的存在與些微備注上，他大概對蕭默的來曆有了猜測，即使在這個時代蕭默已經死去，但在未來他還未出生……無論蕭默從哪裏見到他的自傳，無論相隔幾年幾十年幾百年，他會照這本筆記所說，讓那兩本傳世的著作再次現世，讓他的文字穿梭時光，替代他與不知在哪兒的蕭默再次相見……
書籍的存在會告訴蕭默……
告訴蕭默他從未出口的三個字，他對他執著的感情，超越時間。
***
421年11月中旬，深秋。
蕭默剛剛去監獄拜訪了服刑的作家，但結果非常令人失望。據作家所說，他製作的病毒隻是讓人在精神世界獲得懲戒，既不會影響身體也不會引起時空錯亂，危險度在合理範圍，作家認為蕭默重生的經曆是精神中毒嚴重導致神經錯亂，俗稱：瘋了！
蕭默身穿銀灰色披風，咯吱咯吱踩著地上的落葉，讓思維無限發酵……
他也感覺自己快瘋了！
蕭默回來後，居然還想回去……
他居然想念借用別人身體締造的短暫感情，無法忘記在那裏結識的人……拳拳父愛的單厚方，冷傲的便宜弟弟，任勞任怨的杜淳，八個養子，尉遲璽，以及他最念念不忘的那個人。
……季薄陽。
季薄陽。
季薄陽……
每天晚上輾轉難眠，這個名字始終陰魂不散，讓蕭默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感情。好吧，他確實該死的愛上了一個男性！少年！幾百年前的古人！那股冥頑不靈的感情該死的盤踞在心中最牢固的位置，怎樣都無法剔除！
無數個日夜裏，蕭默不再接觸任何跟季薄陽有關的人事物，基械、聯邦、少年……他哪怕看到偶像明星的廣告，都會聯想到過去他和少年坐在沙發，共同觀看偶像劇的畫麵——
簡直中毒了！
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
蕭默很想忘掉那短暫的穿越經曆，重新恢複平靜生活！但實際上，他卻因為看到基械就想起“基械之父”蘭狄·古班，而在巡視工廠時突然對著一張基械新品的傳宣海報愣住，淚腺失控，嚇壞了跟在後麵下屬。他從來都沒想過自己還有這麽惡心人的一麵，隻能解釋是植物人的經曆讓身體機能反常……
他能從容應對各種出乎意料的狀況，但無法抑製的感情讓他完美的人生出現各種無法製止糗事。蕭默最終辭掉穩定高薪的工作……當他反應過來時，已經開始瘋狂地研究他穿越的原因。
平行世界、蟲洞理論、時間錯位症……
他研究了所有能研究的資料，依然一無所獲。
猛烈的風灌進衣領，蕭默裹緊風衣隨便走進一家書店，買了一杯熱咖啡坐在窗邊，望著窗外蕭蕭而下的落葉，前所未有的茫然……甚至絕望。想到時間的巨大溝壑讓他再也無法與那名孤僻美麗的少年相見，他就感到空虛到無法呼吸，熬過一個又一個難耐的漫漫長夜……
“你聽說沒，蘭狄的書和自傳都改版了？”
“為什麽啊？”
“聽說是新挖掘的遺跡中找到了蘭狄親自編稿的人生傳記……原來蘭狄並沒有少年早逝，他人生的兩次災禍都躲過了，真正死的是他的愛人，蘭狄因為愛人去世無心研究，深居簡出，曆史上沒有了記載，後人才以為他死在那場綁架中。而他神秘的愛人卻被曆史隱去了……”
“這是為什麽？”
“聽說啊，在貴族體係被廢除前貴族階級有五等，蘭狄的愛人就是咱們東八區一等貴族家庭出身，父親還是當時的聯邦總統，身份顯赫吧！可惜啊，他是個男人……你想想啊，總統兒子和前總統的兒子談戀愛這是能隨便宣揚的嗎？要是哪方身世差點，那些保守派都恨不得潑多少髒水上去啊！”
“哇塞？！兩個男的這麽勁爆！沒想到偉大的先賢都有這麽激情的歲月！”
“就是啊，雖說外星人再臨後全球就推行婚姻平等，允許同性結合，但是誰也想不到連基械之父都是那一國的，這次改版的自傳中就收錄了蘭狄和愛人的合照。據說兩人的顏值都超級高，生物係都炸了！都說理科顏值低，但蘭狄夫夫都是理科的，照片一出來，報考生物的新生比去年多了一倍！旅行社都推出去聯邦蘭狄館參觀兩人‘愛的別墅’的項目呢！”
“你一說，我也想買一本回去看看了？自傳裏有寫他們倆的愛情嗎？”
“好像沒怎麽寫……大概是不願意回憶悲傷的事情？誰知道呢，不過有說蘭狄在書裏留下一句話，被稱為‘傳世愛語’。”
兩個女生嘰嘰喳喳邊走邊說，買了兩本自傳去結賬，還沒走出書店就迫不及待地打開自傳，翻到照片——
照片是總統之夜兩人同框，青年風度翩然，少年相貌絕頂，一對璧人溫情互動，羨煞讀者。
照片最下麵有一行字，兩個女生讀完，其中感性的那個紅了眼眶，“好可惜哦……他的愛人怎麽就舍得拋下我們這麽禁欲這麽貌美這麽有才的蘭狄離開人世！”
另外一個突然碰碰紅眼眶的女生，“唉，你看那個放下咖啡去買自傳的那個男人！哇塞！他雖然老了點但是長得和照片裏的青年好像哦，你看看你看看，蘭狄他們是不是轉世重生還會再相遇啊？！”
“你當是啊？人是從受精卵來的，死了就煙消雲散，哪有什麽輪回轉世……”
“可是可是，你再看看這句話，真得好巧好有隱喻。”
照片下方是短短一行鋒利纖細的手寫筆跡：
[不論時間把你帶到哪裏，期待再次相遇的一天。——你忠貞的信徒。] 166閱讀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