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印溪

第一百五十二章 請夫人歸

書名:醫心方 作者:印溪 字數:10008

雖然神色不對,但解憂的聲音很柔和,很平淡,語氣緩緩,內容也明白如話。

單單聽她說話,仿佛是母親為了哄幼兒睡去,而說起美麗的傳說故事,那樣的故事裏有仙袂飛揚的神女,有靈動活潑的山鬼,有蘅芷江蘺,有行雲流霞,令人神往。

醫沉壓下詢問她方才隱泣的念頭,將她穩穩抱了,讓她的小腦袋枕在自己手臂上,側眸靜靜看她。

解憂輕輕一笑,她來自趙地,塵沙萬裏,黃雲蔽天,她的故事裏沒有楚地那麽多風花雪月的旖旎東西,唇輕輕勾了勾,“暮色如墨,晚霞如血。凝血浸土,燦若胭脂。孤魂幽魄,化為厲鬼。”

古人認為,一族盡絕,再無人承祀血祀者,先人將化為厲鬼。很不巧,解氏便是死了個絕,隻剩下她一脈遺女,無法再奉血食。

而暮色如墨,晚霞如血,滲入泥土中的血液凝固起來,仿佛絳紫的胭脂。

這正是她來到這個世界,睜開眼看到的東西。

驚駭、疑惑、恐懼、震怒……但當所有其他的感情退下去以後,她隻覺得有些好笑。

立在夜幕下的她,冷冷地看著院落中的屍體,忽然就覺得十分好笑——命運跟她開了一個太大的玩笑。

她將將結束那侘傺失意的一世,還以為終於尋到了解脫,一睜眼卻麵對這樣一場。

她的夙願曾是錄取一個古漢語專業,整日研究音韻和律學,好友那時揶揄她,說她真該做一個古人才好。

不想如今真成了個古人,也不知到底是該哭還是該笑——這實在是一個太大的玩笑。

不過,既然是個玩笑,那麽為何不好好地玩一回呢?

前世她恪守本心,不願與人爭,卻落得個孤戚離世、襟抱難展的下場,重活一回。她希望踏上一條與前世全然相反的道路,看看能不能得到不同的結局。

於是有了這一個解憂,玩弄人心、表裏不一、追名逐利、全生避害……

她全然拋開前世與世無爭的心思,徹底背叛自己的過去。偏激到恨不得能成為一個人人發指的妖女,哪怕是夏姬那樣的亡國妖姬。隻可惜,她沒有夏姬那個資本,行動還受著醫沉約束,因此並沒翻騰起什麽浪花。

直到昨夜。被景玄百般欺侮之時,她才發覺自己根本無法忍受——如果要與過去背道而馳,她不應該大方地與他胡亂一夜麽?可是她做不到,她真的無法做到。

她從來都追求完美,這一世活得如此極端,當一件事沒能走向極端時,她忽然就醒了,選擇刹步、回頭。

一個溫和善良的醫女外表之下,包覆著無數令人厭棄的心思,但層層剝去這肮髒的心思。她最本質的東西還是與前世相同。

偽裝在身上久了,她漸漸感到疲憊,或許的確是該放手,舍棄這一世成就名利的癡念了。

藥經已成,之後的事情須得聽天由命,她再糾纏也無用。

而她與醫沉既已至此,她不想再放手。

左右秦還有十年時間才走向滅亡,這十年中雖暗流洶湧,但戰亂較少,黔中的事情可以緩一緩。

狐台。這次她回定了。

醫沉看向她的目光漸漸凝重,似是猜到了她的想法,擔憂地蹙了眉,抬手撫上她微涼的額角。柔聲寬慰:“阿憂不可歸去狐台,相裏荼之輩,非卿所能敵。”

有了上次她的在秦地狠心刺下的那一匕,為防著她再胡來,不論是劇連,還是醫沉。都不會輕yì同意她再去麵對相裏荼。

被拒絕,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解憂一點都不意外。

她要做的,隻是想辦法說服醫沉,好讓自己隨他回去。

這一世,她不想再聽由天命,她想要的東西,不論是名,還是情,都要拚盡全力去爭,哪怕遍體鱗傷,落回塵埃,她也絕不後悔。

這偽裝在身上久了,即便卸下,終究還是留了幾分執著幾分謀算,滲進骨子裏頭,改不了了。

靜默了一會兒,她聽得醫沉一聲苦笑,溫熱的手捧了她的小臉,讓她不得不抬起頭,看向那雙清冷的眸子。

一雙翦水眸不自覺地霎了霎,麵前的人神色平淡,看向她的目光裏甚至沒有幾分多餘的感情,幾乎讓人懷疑,昨夜那令人沉淪的溫存、抵死的纏綿,會不會隻是一場好夢?

“阿憂不可歸狐台。”醫沉肅容看著她,這丫頭比那頭狐狸還狡黠,這會兒她一雙秋水眸子波瀾翻湧,不知她又轉著什麽念頭?

解憂無聲地笑了笑,麵色雖然還有幾分悲戚,但既不哭,也不鬧,隻半睜著眼,靜靜望著他。

她要回去狐台,她也有數不清的方法瞞著他們回到狐台,但她不想這麽做。

她想變回前世的自己,溫和善良,永遠逍遙於那個與世無爭的江南古鎮,靜靜看這世間一qiē。

所以,她想拋下冰冷的算計,轉而謀情。

雖然她不確定,這亂世之中,人心詭詐,有多少情,她可以謀。

但試一試總是好的,她這一世,最不缺嚐試的勇氣。

“憂孑然一身,畸零無依。”有些冰涼的小手握住覆在自己臉上的手,聲音平淡,並不為博得憐憫,隻是陳述一個事實。

醫沉蹙眉,她若是露出一副小姑娘的模樣纏著他哭鬧,他多半不會答應她。

可她……她卻是這麽冷靜地,告知他這樣一個事實。

不由苦笑,她孑然一身,畸零無依,他自己又何嚐不是?

雖然置身楚墨之中,可以嚐到許多人的善意,身為醫者,又十分受人敬重,但真正走進心中的,終究也隻有懷裏這一人而已。

不需要相互傾訴過往,隻一個眼神,一句簡短的話,甚至隻是無聲的陪伴就好。

她怕失去他,又變回煢煢一身之境。他又何嚐不怕?

正因為怕,所以才不放她回去狐台。

雖然確如相夫陵所說,解憂當年能在相裏荼起了殺心後騙過秦墨,全身而退。現在對付他更是綽綽有餘。

但他不是相夫陵,他賭不起。

而且,解憂本該是活潑純粹的山鬼,郭開已死,藥經已成。他不希望她再涉足這些事情。

解憂從他眼中望到無可動搖的決定,心緊了緊,闔上眼沉吟片刻,不再說什麽,隻探起身子,小手繞到他身後,讓自己緊緊地貼上他。

然後,伏低了身子,在他脖頸上輕輕咬了一口。

她與人爭吵論辯時雖是伶牙俐齒,卻一點不善表露情誼。既然說不出來,便隻能用實際行動了……

清冷的藥香縈繞在周身,卻像能燃起火一般,將她的小臉漸漸燒紅,心念一滯,咬轉為輕吻,忍不住輕輕呢喃,“沉……”

才輕輕一個字出口,身子陡然一轉,人已被醫沉重重壓下。雖然摔得幅度不小,但腦後有他一手護住,倒是沒弄痛,隻是身子被這麽一扯。某個地方扯起一陣尖銳的痛楚,又羞又痛,忍不住緊扣了他的袖口,死死咬住唇,忍下一聲輕呼。

醫沉看著她隱忍的模樣暗暗搖頭,將她嬌小的身子牢牢製住。這才看著她羞紅的小臉,在她額角輕輕印上一吻,“阿憂身體未複,勿鬧。”

她的身體那麽美,還有她昨夜動情的嬌媚模樣,真想在離開之前再看一回,但且不說她高燒才退,便是昨夜那樣的歡好,想必她嬌弱的身子也有些受不住,還是暫且不碰她為好。

解憂安分了下來,她額角隱痛,渾身酸楚,也不知是因風寒所致還是因為昨夜太過胡鬧,亦或兩者均有……

反正她現在一點也不好受,想有大幅度的動作都難。

能做的,也僅僅隻是緊揪住醫沉胸前的衣襟,環上他的脖頸。

醫沉歎息一聲,俯身覆上她的柔軟的唇瓣,輕輕吮著她身上的蘭澤草芳香。

彼此都舍不下,這點到為止的纏綿似沒了盡頭。

解憂的麵頰再次燒得滾燙,呼吸也促了起來,細軟的嚀聲媚人,誘人沉淪。

心略略一緊,再不停下,可就得失控了,雖然再失態一回,她也是極樂意的,可身下痛得一動也動不得,如果不想再受罪,隻怕還是乖乖躺著才好。

正在遲疑,醫沉放開了她,緩緩起身,不知從何處取了半盞水,飲了一口,低頭將水喂與她。

涼水被他的體溫暖了,解憂入口時已不覺冰涼,反是帶了一縷令人喜歡的藥香,闔了眼乖乖咽下。

醫沉撫撫她微亂的發絲,“睡下罷。”

再鬧下去,會否發生什麽,可就由不得她了。

解憂輕輕應了一聲,兩手仍舊緊緊攀著他,毫不掩飾留戀之意。

漸漸的,眼皮有些沉重,畢竟這一次燒得厲害,蘇醒片刻又困了也是常理,因此未加抵抗襲來的困意,隻一雙小手依然緊纏住身上的人,低低呢喃,“勿走……”

即便真的要分開,她也希望待到清醒時親自同他告別。

“阿憂。”醫沉反握了她一雙漸漸失去力氣的小手,趁著她尚未全然失去意識之際,附在她耳邊低語,“且歸洞庭,狐台事了,便來尋你。”

“嗯……”解憂無意識地應了,然後枕著那縷藥香沉沉入眠。

“抱歉。”醫沉將她抱起,鬆鬆倚在懷中,目光卻落在了窗格上。

茶水中摻了些安神的藥物,她病中虛弱,精力短少,一時不察,自然就著了道。

隻希望她醒來之後,不要怨。

醫沉攬著她倚坐了一會兒,將她輕輕放回床上,掖上兩層被褥,細細撫平了她鋪在枕上的發絲,在她額角輕輕印上一吻,蹭了又蹭,這才起身整整衣衫,見衣襟上又是一排濕漉漉的小巧牙印,忍不住勾起一抹笑,坐到案前提筆寫下什麽。

待窗格朦朦朧朧透出幾點亮光,醫沉封好案上一封帛書,回身在床榻旁立了片刻,隨即轉身離開。

不能再留了,解憂的病至少還得養上五日才可動身,狐台那裏,當真等不得這麽久了。

他留下等她,既誤了回狐台的時日,她過意不去,定會勉力啟程,於她休養身子也不好。

唯有這樣走了,才是最好。

熒惑窩在院角草叢內,天光半亮,它的警惕性極高,聽聞步聲立刻被驚動,蹭蹭蹭追上來,豎著一雙尖尖的耳朵,不解地瞪視著醫沉。

“留下照顧阿憂。”

熒惑像是聽懂了,霎了霎眼,一搖尾巴,轉身拱開竹門,挪進屋內。

…………

另一側的山道上,一個略略佝僂著的身影在草叢間時隱時現。

天色還有些昏暗,山道上別說人影,連宿鳥都未醒。

楚蘅回頭看看無人追來,倚著一株樹重重喘口氣,挺直了背。

初春的清晨寒意逼人,她身上隻一件單薄的春衫,受不得寒氣,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

這聲響在山間回蕩了幾下,驚飛幾隻宿鳥,撲棱棱地飛遠了。

楚蘅捂住嘴,捏緊了鼻子,兩隻大眼警惕地看看四周,見依然沒有驚動人,扶著樹幹重重舒口氣,眼中卻忍不住滲出大顆淚珠。

有了上一回逃離壽春的可怖經曆,她一點不想再嚐一回逃難山林的味道,但不想再成為家族聯姻的犧牲,她隻能趁著尚未出發之前,逃。

而且,那一次在最危難之際遇上了醫憂,那個令她傾慕的少年醫者,不知這回……

可……楚蘅蹙了一下眉頭,那個青袍男子的話又回響在耳邊。

“醫憂實乃女子。”

實乃女子、女子、女子……

仿佛山穀中的回聲一般,在她耳邊綿綿不絕地想著。

“不、不可能的……”有些蒼白的唇喃喃自語。

那少年怎麽可能是女子呢?!她交付了真心的人,那麽清雅動人,仿佛萬壑長風入鬆,這樣的氣度,怎麽可能是個女子?!

楚蘅眼角的淚越滲越多,重重砸在腳下的草叢裏,和晨露一道綴在葉間上。

她不願相信,那個青衣的男子她根本不識得,她憑什麽要相信他說的話?

可藍清徵告sù她,那人喚作相夫陵,與醫憂同屬墨家,還是有幾分交情的好友,他的話,應當可信。

又憶起那該死的男人說這話時,神定氣閑的模樣,輕輕巧巧的一句話,便將她美麗的夢境擊得粉碎——碎到無法再行拚補起來。

楚蘅伸手捂上麵頰,淚又順著指縫漏出。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再也流不出淚時,她撫了撫麵頰,抹去那**辣的淚痕,一抬頭,緊咬住嬌豔的唇瓣,繼續順著山道前行。

不論如何,她要當麵問一問醫憂。

聽聞醫憂已經啟程離開,那麽她便親自去往狐台,問一問,她究竟是否女子。

(未完待續。)

PS:這是148和149的內容,移動端前麵沒改的可以在這裏看一下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

猜你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