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印溪

第一百零四章 殊途

書名:醫心方 作者:印溪 字數:4506

“不意醫憂亦通兵法。”景玄俯身拾起劍,抖落上麵沾染的草屑,錚然收回鞘內。

解憂拂了拂鬢邊被風吹散的發絲,斜倚著身後樹幹清淺一笑,“子墨子與禽滑釐俱善守城之術,憂承其人之誌,豈能不習兵法?而況,憂曾言,用藥之法亦如用兵,疏忽之間,生死定矣,故不可不慎。”

“甚善。”景玄難得露出一絲笑意,細細回想她方才的表xiàn。

先在眾人麵前連連示弱,再借助旁人之力擊落洛手中短匕,真是兵不血刃的狠招。

洛整整衣衫,拾了草叢中的匕首,擦去上麵泥土,收回腰間,向解憂抱了一拳,毫不掩飾自己的不甘,“醫雖僥幸得勝,然所行之事實非我輩……”

“洛欲行磊落之事耶?”解憂不待他說完,笑著截斷他的抱怨。

洛怔了一下,目光看向立在一旁的景玄。

按照景玄的意思,應當是訓練他們這一批劍衛充任刺客,挑出最佳者行刺秦皇,在他們眼中,這是報國之舉,但他們也知道,這一行為的確算不得光明磊落。

解憂眸子眯一下,掩住其中一抹寒光,“不行磊落事,何須以磊落之法?心於善而行於惡,若置身荊途迷沼,危不遠矣。”

洛無言以對,默然退到一旁,與衛矛立在一處。

“檗,於此視之。”景玄抬了抬手,轉頭看向解憂,“憂歸懷沙院耶?”

解憂見檗取了劍,知他們還要繼續拆招,或許不想讓她看到,懶洋洋地從倚靠的樹幹上直起身子,拍去肩頭蹭上的一點綠苔,跟在景玄身後離開。

解憂行路有幾分費力,又是崎嶇山道,方才下山還好,如今登上石階尤為難走,因此低著頭,走得一心一意,半句話也沒有。

景玄停在道旁等她,見她不時扶一扶一旁的灌木,沒幾步的路已累得氣息不勻,伸手扶了她,“暫歇片刻。”

解憂緩緩舒口氣,將手抽了回來,望著腳下層疊的石階,似是自嘲,“憂病體未複,教塚子見笑。”

景玄看著她鬢邊被汗濡濕的碎發,很想為她抿一抿,又不敢再有僭越之舉,舉棋不定了半日,隻好顧左右而言他,“相夫子雲,憂曾至秦地,入鹹陽,關外風光何如?”

“飛沙萬裏,長河落日,生英雄所也。”解憂頓了一下,抬眸望向西北天際,似要透過漫卷飛雲,一直看到那個風沙粗糲的地方。

“則以憂之見,楚地非生英雄所也?”

解憂回眸,眸子裏還殘留著漫天流雲的倒影,明淨高遠,認真看了他一眼,“憂不知也。”闔了眼,語聲淡淡,“荊楚之地水草豐茂,清歌縱舞,鬼神所聚之處也,非兵戈之地。以憂之見,當從範大夫泛舟遊於五湖。憂嚐聞,楚有雲夢大澤,有蘅蘭、菖蒲、江蘺、蘼蕪之屬,憂心慕之,故當其功成名就之日,欲入扁舟於雲夢,有琴為伴,終此殘身。”

“……醫憂之言甚善,然秦暴虐嚴苛,故六國之人不得安,天下將永無寧日。”景玄緊抿著唇,隱在袖中的手因情xù激動隱隱發顫。

“無過十載……”解憂掩眸,緩緩搖頭,聲音極輕,散落在山風中,仿佛一道藥香飄散開來。

景玄聽了個大概,眸子一閃,凝眸看向她,還未轉到中天的陽光從葉影中篩落,細細碎碎,綴在她額角和發中。

一個形象慢慢浮現在眼前,那女孩一身浸在夕陽餘暉中的縞白齊衰麻衣,白色發帶隨風揚起,舞若靈蛇,她神色淺淡,貌似不經意地說,明歲李牧死,趙國亡。

同麵前這醫女一般的自信從容。

景玄覺得呼吸有些緊,如果從前隻是懷疑的話,現在幾乎是完全確定了這樣的想法——雖然仍是猜測。

見解憂神態閑適,他小心翼翼地試探,“聞數年之前,郭開死於秦趙道中,其人麵目全非,身被數千傷,憂快慰耶?”

“死生,無可奈何之事也。”解憂偏過頭,清澈的眸子漸漸轉為空白,似乎蘊滿了悠遠的回憶,“憂不以死為樂。”

她的雙手從未沾染血腥,哪怕是蟲鳥也不曾,但她曾走入好友的實yàn室,親眼看她如何嫻熟地處死小鼠與白兔,看著生命的光彩在那些生靈的眼中熄滅,心難受到似被緊緊揪住。從那個時候,她就明白,死從來都是一件令人難受的事情,不該以之為快。

好友曾說,然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隻有不去看,不去想,才能夠沒有愧悔。這世上救人的藥物,大抵都是從鮮血與殺戮中,踏著白骨累疊的階梯來的。

今生她選擇走上了行醫的路,在她看來,已是對過去的背叛。

景玄默然,解憂行醫救人,心念善些無可厚非,但他也同樣看到她的詭詐手段,她不該是一個純良如少姬一般的女子。

他見過許多特立獨行之士,他們行止雖然驚世駭俗,但終究可以理解,唯有解憂令他感到迷惘,似乎麵前的少女與他隔著千萬年的距離,難以接近。

“塚子。”解憂收回目光,漫不經心地從袖中摸出方才那卷黔中郡的地圖,“此為黔中圖冊,贈與君,無假關情勢,憂亦略知一二。”

景玄詫異地看向她,那輕薄的帛書被她拈在纖細的指間,仿佛一件無關緊要的多餘之物,他不明白她為何突然示好。

解憂見他接了地圖,袖起手起身欲走,一邊淡笑,“憂與郭開確有仇夙,嚐欲手刃之,然曾有一人相勸,此人無過東西跳梁者,死不足惜,不勞憂為之陪葬。”

“君為千金之子,不圖以王道滅秦,而行刺客事,誤矣。”解憂回眸,大眼裏蘊滿了柔和的笑意,“人生天地,譬如逝水,淙淙而來,滾滾而去。夫湘沅匯於洞庭,亦共出洞庭,然其奔流千裏,終有殊途一別。”

景玄木然立在原處,目送她緩步離開,她暗色的衣袖飄揚,似要飛仙而去。

一聲“解憂”噎在了喉中,終是沒有喚出聲。

她方才毫不避諱地說起往事,無疑是承認了身份,但在承認的同時,也明明白白地告sù他,他們就像因地勢匯聚到一起的流水,時過境遷,終要再殊途而去。

她唯一願意做的,不過是以墨醫的身份與他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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