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印溪

第七十三章 蘭台快哉風

書名:醫心方 作者:印溪 字數:5101

回到懷沙院中,醫沉淡淡告知解憂,衛矛已醒,熊心喜出望外,親自進暗室照料他。

解憂沒有去尋熊心,不論是從史書中隻言片語的記載,還是這兩日親自接觸,解憂都能察覺這少年的非凡。

衛矛才醒,熊心便急匆匆去探望,主仆兩人多半是要商議事情的,她一個外人去了不妥。

夜間辨認了一回殘簡上的字跡,解憂精神短少,那些殘缺的篆字又太過艱澀難懂,不覺趴在案上睡去。

“阿憂……”醫沉放下手中書簡,輕撫了撫她的額角。

“唔?”解憂迷迷糊糊地應了一句,含混低語,“兄……”

“洗去易容,飲了藥再睡。”醫沉將她柔弱無力的身子扶起,倚在自己懷裏,一手取了還溫熱的藥,遞到她唇邊。

解憂蹙了蹙眉頭,側過頭不願喝。

不過是補益氣血的藥物,左右她年紀還小,之前雖然服了幾年丹砂,卻也不至於現在就要補起來吧?

“阿憂,勿任性。”醫沉輕扣上她小巧的下巴,如果她執意不願喝,自可硬灌下去,但他還不想這麽做。

解憂費力地睜開眼,埋怨地橫了他一眼,自認命苦,低頭乖乖將藥飲盡。

藥湯有些甜膩,膩得人越發的犯困。

醫沉見她隻片刻工夫便睡熟過去,低歎一聲,取了溫熱的水為她擦去麵上易容――這些藥物若是留過夜,對皮膚傷害太大。

她的臉隻巴掌大小,五官生得小巧精致,因這些日子停止服食丹砂,原本蒼然無血色的唇漸漸紅潤起來,顏色還比常人淡上一些,仿若盛放的關山櫻。

少女嬌弱柔軟的身子還是那麽小小一點,平日玩笑,總說她還沒有熒惑那頭狐狸大――不過,解憂確實生得過於嬌小,希望過幾年能好上一些。

低微的叩門聲傳來,在夜裏顯得尤為清晰。

“心?”

“非也,吾乃景玄。”門外的聲音有些遲疑。

“淵少待片刻。”醫沉將解憂送入內室,這才移開了竹門。

景玄換了衣衫,清一色的黑,比日間暗紅色的楚服更顯沉重。

“醫憂在何處?”雖然他並不是特意來尋解憂,還是不自覺地問起她。

“已安寢。”醫沉向旁避開幾步,任他進入屋內。

景玄眸色沉了一下,他們毫不避嫌地共宿一室,若真是解憂那丫頭……他們二人又是何種關係?

這個念頭隻在腦中轉了一轉,景玄拂了拂衣袖,在書案前跽坐而下,肅然看著麵前的人,“閣下為誰?”

既然黃遙都沒法子追查,那麽便讓他親自來問一問,這個能一眼看穿他目的的人,究竟是誰?

“楚墨醫者,沉。”醫沉保持著一貫的淡然。

景玄蹙眉,直視進他淡泊悠遠的眸中,“玄欲知者,非為此也。”

他想要的並不是這個答案,他知道,醫沉應當還有別的答案。

“不見昔年蘭台風,久矣。”醫沉說了這麽一句話。

蘭台是頃襄王的蘭台宮,昔年頃襄王帶著一幹侍臣登上蘭台宮,有風颯然而至,王披襟當之,曰:“此風快哉!”

當時隨侍再旁的宋玉寫了一篇《風賦》以為諷諫,賦中記載,彼時景差也在場。

景玄沉默了,知道蘭台的能有幾人,清楚知道此事的又能有幾人?

“閣下……”景玄欲言又止,他已經有所預感,再問下去,也不會得到更多的答案。

醫沉收起案上散落的簡牘,似是無意發問,“夫子今何在?”

“壽春破,族叔死。”景玄闔眸,盡量不讓自己的語氣顯得過於悲戚。

那曾是他最親近的人,授業之師。

景差出身王族三姓,族中位列上柱國、令尹者大有人在,上一輩的景翠、景鯉、景陽等便曾位至高官。

屈子曾任三閭大夫,掌管王族三姓子弟的教養,景差對尊師敬之、慕之,將他“舉賢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的改革精神徹底繼承了下來。

當景玄放開眼界之後,早已明白當年景差教授給他的,不僅是文學上的優雅辭藻,還有為政的種種……

隻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

“夜深,淵請歸。”醫沉將已編綴好序號的殘簡卷起,燈火映出竹簡參差不齊的邊沿,仿佛一帶高高低低的女牆。

景玄沒動,“彼少年為熊心……懷王之孫。”

熊心既是懷王的後人,日後若有機會複國,自然應該扶立他為王,但因著他那父親子蘭的關係,景玄實在心存芥蒂。

“昌平君,乃秦之昌平君也,項將軍尚立之為荊王。”醫沉不動聲色。

景玄訝然抬眸,誠然他說的並沒有錯。

昌平君不過是楚之公子,之前數十年為秦效勞,位高至相,但隻要他淌著一分楚人的血脈,項燕就毫不猶豫地立他為荊王,以他為旗幟抗秦。

“多謝,淵告辭。”景玄起身,又頓住,“沉何氏?”

能有這一番見識,又能夠知道當年蘭台之事的人,難道真不是曾經楚地的貴族?

“無可奉告。”醫沉麵色無波地滅了燭火。

竹門緩緩移上,屋內一片漆黑。

醫沉轉過身,借著清冷的月色,看到一抹白影隱在屏風之後。

“阿憂……”

解憂挪出半步,赤足立在那裏,一手扶著屏風,不動了。

她被兩人的談話聲驚醒,已在這裏立了很久。

“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解憂輕輕歎息,正是《逍遙遊》一篇中的最末一段,“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

清冷的月光折過竹簾,映出她臉上一串晶晶發亮的水珠。

“阿憂。”醫沉在她麵前蹲下,輕輕抬手拭去她麵上淚珠,“勿泣。”

“兄為無何有鄉之樹……”解憂倚進他身前,小手搭上他雙肩,“奈何為憂沾惹閑愁?”

那在長夜中守望昭昭冷月,聽清風夜唳的孤樹,怎能陷入這碌碌紅塵中?

以景玄那般熾烈的性子,一旦猜到了醫沉的身份,哪會輕yì放手?

醫沉這麽做,還是為了將她從這一場權謀中摘除出去,這樣重的人情,她怎麽承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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