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印溪

第七十章 名為心

書名:醫心方 作者:印溪 字數:4962

景玄原本欲進懷沙院詢問昨日那名傷者的情況,但到了懷沙院才發覺,院中空無一人,他不敢擅自前去探視傷者,隻得退出,在近旁尋人。

轉過院後,就看到解憂采集草藥,一時看住了,反倒忘了正事。

“此草何名?”景玄沒來由地想與她攀談幾句。

“百部草。”解憂晃了晃手中的草藥,十餘條米白色的根莖相擊,泛起一種奇異的聲響,“其根多者百十連屬,如部伍然,故得名。”

這種草的根極多,最多者有數十甚至上百個相連,就像排列整齊的軍士一般。

“其性也,甘、微溫、無毒,潤肺、治疳,殺蛔蟲、寸白、蟯蟲、蠹、蛀,殺虱及蠅蠓。”解憂不顧景玄越來越驚奇的神色,將還沾著泥汙的根莖握在手中,小手拈起碧葉間開著的淡綠色小花,“此草入肺經,主肅殺,其根如部伍然,其性亦如此。”

景玄眸子微閃,心中像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斂眸看向她,“如憂所言,藥草如兵卒?”

“然。”解憂淡笑,眸子眯起,“兵主生殺之事,藥亦主。所異者,兵為王事,動輒伏屍百萬,流血漂杵,藥為個人事,所涉者,一命也。所同者,用藥如用兵,君臣佐使權衡,用兵如用藥,一念翻覆性命,不可不慎。”

戰爭是決定生死的事情,藥草也是。

不同之處,戰爭是為了爭王於天下,動輒死傷無數,而用藥如何,隻是醫者和病患之間的事情,牽扯的不過一條人命。

相同之處,用藥就像用兵,需要衡量配合,用兵也像用藥,一念之間涉及到旁人的性命,不能不謹慎待之。

沉默,誰都不再說話。

山風掠過翠竹林,“沙沙”作響。

“淵乃今方知,何謂‘上醫醫國’之論。”景玄低聲歎息。

解憂挑了挑眉,似乎大不讚同,唇角勾起,似笑非笑,“一心安得兩用?既為良相,不為良醫。”

景玄低眸看著她,麵前之人何其詭怪的性子?

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能出乎他的意料。

一心不得兩用,一個人一生隻能做好一件事。

或許她說的很對。

解憂低斂下眉,這話不僅讓景玄深思,也深深刺進了她心裏。

她曾是個貪心的人,她傾慕太多。

所以前世,她花費了最好的年華去學一qiē想要的東西,她學成了,但沒能憑借其中任何一樣為人所知。

空有一身才情,一身襟抱,還沒來得及施展,便憾然長逝。

與她不同,她那位極決然的好友一心隻用在一處,放棄了所有,遠渡重洋,年紀輕輕便達成了一生所求。

所以她今生隻願做成一件事。

朝成夕死,她也毫無怨言。

解憂抬手覆上心口,勉強笑了笑,故作輕鬆,“……少年染有頭虱,尚賴百部草驅蟲,憂先行一步。”

“憂。”景玄叫住了她。

記憶裏洞庭之畔的那個幼女,也會這樣自稱“憂”,也會這樣言不由衷地笑,也會像麵前人一樣,口出驚人之語。

解憂停步,詢問的目光落在那一襲玄衣上。

“卿似一故人。”景玄快步追上她,與她並肩往懷沙院走去,“笑不由衷,眉目戚戚,似有悲也。”

“天下之大,浮生皆苦,何人不似?”解憂掩起眸子,長睫翕動,語聲低咽,“塚子唯知亡國之痛,亦知匹夫之哀乎?”

個人的悲哀在一整個時代中算不得什麽,史書上短短數十字便能訴盡一個人的一生,冰冷的文字讀不出一生的悲歡。

景玄搖頭,他從未想過。

屈子的《離騷》,抒的是遷謫之恨,但到底是因一國興亡而發。

“痛如鏤骨,哀若無期。”

解憂低眸,半張臉掩在鬢發之下,看不清神情,唯有她的聲音,令人徹骨生寒。

痛得像用刀一直鏤刻入白骨中,悲哀到似乎永無盡頭,滿溢的絕望,傾瀉而出。

“……憂曾體味?”景玄神色複雜地看著她。

麵前的少年醫者不過十四五年紀,是什麽能讓她生出這種情xù?若她真是解憂……?

不可能,他並不覺得區區一族的仇恨能讓人如此絕望。

“然。”解憂抬眸,本想淡笑一下,想起方才景玄說她笑得言不由衷,索性不笑了,“前塵往事如夢,恕憂失言。”

拋下這句話,解憂匆匆步入懷沙院。

那名少年在院中焦慮地踱步,他很擔心同伴的安危,卻又不敢隨意入內探視,一個上午下來,將院中的每株山玉蘭都看了一遍。

“少年。”解憂不知怎樣稱呼他,從始至終一直如此相稱。

少年抬眸,見到解憂,黑白分明的眸子霎時點亮,小步快步上前,“醫憂,衛矛如何?”

“憂擅理傷,不擅傷後調護,兄自會在意,少年勿憂。”解憂輕輕搖頭,和聲喚他,“抽去發帶,憂將煎藥湯,為少年驅除頭虱。”

少年看著她沉默了片刻,似乎衡量著什麽,接著挪近在院落一角兀自忙碌的解憂,小聲道:“吾名為心,年已及冠,醫憂再勿如此相稱。”

解憂手中清洗的百部根莖一下落進水中,濺起銀亮的水花。

她明澈的眸子瞪得很大,回頭看向那言之鑿鑿的少年,不禁失笑,她還以為自己已經夠顯年幼了,不想還有人比她更誇張,著實有意思。

心見她震驚之後轉為歡笑,眉頭蹙起,帶著些許惱怒,“憂為何譏笑?”

“無他。”解憂撈起水中的百部,含笑望他一眼,“憂聞,昔公子喬得道為仙,心容貌不老,大抵亦是其人。”

心霎了霎眼,他從前再沒遇到過像解憂這麽會安慰人的人,不由也笑了,“……醫憂言笑晏晏,使人忘憂。”

但隨著一襲玄衣進入懷沙院,他麵上的笑意很快收去,隻背過身靜默地看著解憂清洗手中的藥草。

景玄聽到了兩人方才的對話,目光灼灼,落在心倔強的背影上。

“憂無暇,塚子自便。”解憂頭也不抬。

“無妨,淵有一言,留待醫憂有暇,請往哀郢院內。”留下話,景玄離開懷沙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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