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印溪

第三十四章 伏屍百萬,流血千裏

書名:醫心方 作者:印溪 字數:4485

解憂冷靜地取出了地上埋著的那截遺骨,身處戰國之世,看到流血、死亡、屍體和骨骸的機會,比她前世多得多。

《莊子・至樂篇》中記載,莊子到楚國去,在途中遇到一枚死人的頭骨,以之為枕,夜半遇上骷髏托夢。

雖然這故事假假真真不能分辨,但當時連年戰亂,屍骨隨處可見的景象卻是真實存zài的。

所以,解憂一點也不害怕,也不需要為了躲避劇連的猜疑而裝作很害怕。

劇連瞥了一眼她手中的枯骨,應當是人的大腿骨。

那枯灰色的骨頭隻剩半截,斷麵處參差不齊,如同冰淩般割人,骨緣處還有凹痕,似是被什麽動物啃噬過。

解憂就著火光,將小臉移近那截骨骼,細軟的手指輕輕撫過上麵幾處紅絳的痕跡,觸手很硬,硬得幾乎將人的手指割破。

是沒有被野獸啃食殆盡,而在這北地的風沙中自然硬化的,人的肌肉。

關節與斷麵的中心線上,還有一處發鈍了的挫傷。

解憂抬眸望了望頭頂上遮蔽著她和劇連的那處土坡,闔起眸子,憑借這一截遺骨和上麵的傷痕,已經足夠她在腦中構建出這名戰士身前的最後一幕。

先於腿部被長矛或箭矢擊傷,隨後從土坡上摔落而下,將腿骨折斷,最後他的屍體被獸群分食,遺骨拋於荒草。

這一qiē,僅僅是一年前的事情,一年之前,這截斷骨的主人還是活生生的,會與同袍戰友玩笑,會與妻兒父母話別,可一年之後,他什麽也不是了。

劇連能夠想到的東西,也和她一般無二。

這是鋪展在他們麵前的,最真實的戰國之世。

護生惜命,本是最簡單的東西,在這時都是一種奢侈。

早該明白,隻要戰爭一旦拉開序幕,人命,還不如一根草芥。

解憂沉痛地歎息了一下,“乃今始知,子墨子‘非攻’,斯為至仁。”

感受著這陽翟古城也是秦韓古戰場撲麵而來的死亡氣息,解憂覺得幾乎窒息。

仁政王道,那都是高在廟堂的理論者才會相信的東西,見過這曠野中最現實的死亡的人,是不會再信那些的。

於是有了“小國寡民”的逃避和跳開,有了不切實際的兼愛非攻,但不論是哪一種,至少都是一種嚐試。

一個沒有能力將自己的名字留在青史上的人,有什麽資格去品評那些青史留名者的對與錯?

所謂“書生輕議塚中人,塚中笑爾書生氣”,隻怕還是書生更為可笑一些,也更可悲一些。

所以她解憂這一生,一定要不惜全力地將名字刻在那一卷青史上,哪怕付出性命的代價,哪怕“三年成,一日敗”,也要如同流星一般,短暫但耀目地滑過戰國的這一片星空分野。

這樣,才算不虛此行吧?

天色轉為昏暗,塞內最後一點淡薄的天光在地平線上緩緩收起,隻餘了一點明滅的光點,然後,那光點也淡了,淡了,似乎閃了一下,慢慢滅去。

黑暗的曠野中,隻剩了身旁一篝火,熊熊地燃燒。

解憂眯起眸子,襯在火堆背後的土坡和岩石因火燃燒的熱浪而不斷翻湧,這一幕,看起來真像夢一樣,讓人忍不住想去觸一觸那灼熱的火舌,看自己究竟是否莊周夢中的那一隻蝶?

劇連握住了她的手,及時阻住她失神的動作,“吾妹不欲寐?”

“然。”解憂眸中不合時宜的複雜神色立刻收去,隻留下了單純的倦怠,乖乖往劇連身邊挪了挪,縮進他臂間,低聲呢喃,“然憂思心纏結,不能寐也。”

兩隻大眼眨巴眨巴,在火光中如同粲然明星。

“連不通小兒之言,無以勸吾妹入眠。”劇連有些苦惱地支起半邊麵頰。

聽聞婦人哄孩子入睡都會說些故事,在楚地,大抵都是山鬼神女一類,但他一個大男人,哪裏記得一星半點這種東西,再說就算真的記得,從他口中說出隻怕也要變得索然無味。

解憂嫣然一笑,“兄不需苦也,憂有一言,願與兄同享。”

“兄嚐聞王者之怒耶?嚐聞壯士之怒耶?”解憂霎霎眼,“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壯士之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

劇連不由自主坐正了身子,很難想象,這個如同溫順的小貓,依人的鳥兒一般埋在自己臂間的女孩口中,能夠說出這樣的豪言壯語。

“故,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於殿上。”解憂緩了口氣,有些慵懶地伸了個懶腰,在劇連懷裏找個更舒服的姿勢躺著,仰天看著灰漠漠的夜空,“然憂不解,天與人可相應乎?若然,我趙將亡,何以天不降血雨,河川不為之涸?”

劇連還沒從她方才的驚人話語中回過神來,聽她又提到趙將滅亡的事情,伸手覆在她那雙明亮的眸子上,沉聲勸慰:“以憂方才所言,趙者不足患,李牧為大患,則今之王翦伐趙,是已定殺李牧之計?”

不喜陰謀,不善陰謀,但不代表著劇連一點也不明白,解憂之前都解釋到了那個份上,再想不明白的話,也隻能是“朽木不可雕”了。

解憂點點頭,“兄可知,是何計策也?”

劇連搖頭。

“郭開。”解憂的聲音隱含殘酷與陰沉,但又似乎是周圍沉沉的夜色將她的聲音染成了這個模樣,“翦以重金私郭開,教郭開以言讒殺李將軍,約在歲之末……”

解憂忽然住了口,心口驟然一緊,周曆建子月已是年初,所謂的歲末已過很久,她卻是大意之下說錯了時間。

不過劇連似乎正在思考她說的話,沒有在意這麽一點細微的錯誤。

解憂舒了口氣,是她大意了,她總以為劇連他們是可以依靠的,卻忘了自己的身份遠遠不止解氏孤女而已,若是再有不慎,很可能引來莫名的禍端,看來往後還當謹慎,再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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