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印溪

第二十八章 望月台

書名:醫心方 作者:印溪 字數:4557

居住在狐台的墨者除了墨醫,還有工喬這樣喜愛木工活計的,剩下就隻有老幼婦孺,解憂轉來轉去,除了與諸位醫者談些醫理藥理之外,隻能尋工喬說話解悶。

解憂前些日子跟著幾位醫者上山采藥,別的草藥沒放在心上,光刨了三隻烏頭回來,外帶一莖被稱作野葛的東西。

她去藥堂中借了些藥杵之類的工具,每日去尋工喬聊天的時候,工喬刨手中的木料,她就伏在矮幾上處理這些藥材。

兩人因為劇連的關係,相熟起來不過是一日之間的事情。

解憂那日初見之時就犀利地指出,工喬所造的那些木鳥雖然栩栩如生,但不過是一些玩物罷了,沒有任何實用價值。

如今相處日久,解憂才真正明白,工喬之所以投身木工,本就是仰慕傳說中的偃師能夠造出栩栩如生,宛如活物的木甲。

那個關於偃師的傳說解憂也知道,此說被記於《列子·湯問》之中。

據說周穆王前往西方巡視,越過昆侖,登上弇山,在返回途中,遇上一個名叫偃師的工匠。

偃師獻上一個歌舞藝人,說是自己製zuò的傀儡人,疾走緩行,俯仰自如,與真人一般無二,它甚至能唱歌跳舞,動作千變萬化,隨心所欲。

穆王覺得很新奇,叫來自己寵愛的盛姬和妃嬪們一道觀看它的表演,快要演完之時,歌舞藝人眨著眼睛去逗穆王身邊的妃嬪。穆王大怒,認為偃師請了一個真人來假冒傀儡,下令殺死他。

偃師立刻將歌舞藝人拆散,傀儡的衣衫之下,肢體都是用皮革、木頭、樹脂、漆和白堊、黑炭、丹砂、青雘之類的顏料拚合而成,內裏有肝膽、心肺、脾腎、腸胃,外部有筋骨、肢節、皮毛、齒發,無一不有。

拆解之後重新湊攏,歌舞藝人重又恢fù原狀,能走能言,穆王這才相信偃師所言為真,赦免了他。

後來人們將能做出宛若生人的傀儡的匠人,統稱為偃師。

周穆王、昆侖山,與所謂的《穆天子傳》肖似,從一開始,解憂就能斷定這個故事是虛構的。

而且這個故事,即便解憂以數千年之後的眼光看來,依然覺得太過玄幻。

一個傀儡人能夠做到與人一般無二,甚至去勾_引美人,這些即便是再精巧的機qì人也不可能達到,隻需問在沒有電力驅動的上古時期,怎樣才能讓一個木人不借外力運動起來,就可以斷定此事子虛烏有。

當然,工喬告sù她,木甲術可以使用磁力驅動。

工喬還信誓旦旦地同她說,他一定要成為那個像《列子》中記載的匠人一般厲害的偃師。

解憂隻是默然搗著手中的烏頭,如果工喬生於那個在時間上距離她四年,距離他兩千餘年的地方,解憂覺得憑他的毅力和決心,或許真能造出一個栩栩如生的機qì人。

但此時,絕無可能。

而且傀儡是木石所成,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像《列子》中記載的那般,具備人的感情的。

糾纏於此,沉湎於此,隻會白白費了一生的精力,終無所成。

不過解憂沒有再出言勸解,她覺得,自己仿佛在工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這樣一個倔強的女孩,她在明知道這一冊史書沒有給她留下一席之地的情況下,依然執拗地想要躋身其中,這一點與工喬明知傀儡的不可實現卻還一心撲在上麵,有著驚人的相似。

如她在那隻木鳶之前說過的話,“墨子為木鳶,三年成,一日敗,縱如此,無憾矣。”

有些人的一生,隻需要完成一件事情,就已經無憾了。

如果沒有完成呢?——這個問題需要留到她和工喬百年之後再去回答。

“工喬,憂初入狐台,何以評優為‘聲聞九天’?”解憂終究忍不下這個困惑。

“憂雖為幼女,然所思所言,堪比丈夫,豈非‘聲如鶴鳴,聞於九天之上’耶?”工喬說這句話的時候,還在認真地削著手中木塊,連頭都沒有抬。

解憂莞爾,雖然工喬並沒有看見這個被他稱作“粲若山花”的笑容。

黃昏時候,醫沉前來接解憂回到山上。

墨醫的住所都以“桐君”命名,這一次的居所位於衡山主峰祝融峰山腰,以木石所成,一半臨泉,一半淩空,清幽至極,罕絕人跡,題名為“桐君閣”。

兩人回到山中的時候,天色已暮,匆匆用過食,醫沉反常地邀解憂上山賞月。

解憂那會兒正忙著處理采回的一大團藤蔓,經過數日,藤上的葉子雖然有些幹枯,但還保持著蒼翠的顏色,葉片像香草羅勒的模樣,但藤上的花苞又像忍冬,整株藤看來,又有些像黃精的樣子。

當時在場的醫者無人識得此物,隻有人說,這在當地叫做野葛。

解憂當然知道這並非野葛,而是一種極厲害的毒草——鉤吻。

據說鉤吻入口則鉤人喉吻,所以有此稱呼。也說吻作挽字,牽挽人腸而絕之,故又名斷腸草。

神農嚐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一日而遇七十毒,據說最終便是死於斷腸草,其毒性可想而知,因此陶弘景以“飛鳥不得集之”來評價其毒性,雖有誇大,但有一定事實依據。

“阿憂,即是此處。”醫沉停下了腳步。

他們已經臨近山巔,此時的山峰上沒有後世修建起來的祝融殿,也沒有令人歎為觀止的摩崖石刻,有的隻是麵前這一塊高聳的巉岩,淩空飛於山巔,後世稱為“望月台”,現在不知叫什麽名字。

有人評價,“恒山如行,岱山如坐,華山如立,嵩山如臥,惟有南嶽獨如飛”,衡山確然當得起“如飛”的誇讚。

解憂隨醫沉走近巨大的岩石,今夜殘月,見不到那種皓月臨空,清光四散的明麗景色,而且殘月極早地西沉了,立在風雲凜冽的望月台上,能看到的隻是殘月散發出的那點微冷的餘光。

解憂收回四望的目光,從岩石上輕輕躍下,不再去看腳下的山巒盛景。

這樣的日子並不適合賞月,醫沉邀她前來,怕是有其他的事情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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