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印溪

第五章 千金之子

書名:醫心方 作者:印溪 字數:4716

談話陷入冷場。

解憂斂斂眸子,繼續撫琴,沿著方才未奏完的曲調下去。

景玄活了近二十年,從未見過她這樣的女孩,分明生得一副柔弱樣子,言行卻這般老練,一時竟是難以搭上話。

但就這麽回去了,似乎很沒麵子。

“……醫女欲報滅族之恨,盍不委身公侯卿士,借以起兵逼趙,索得郭開?”思來想去,景玄決定從她決意複仇一事上著手。

解憂琴聲陡然一折,銀牙死死咬著唇,緩了片刻才將琴聲歸於平淡。

琴為心聲,景玄自然意識到她心緒陡變,但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哪句話有錯,她一個弱女,不依靠旁人,難不成打算自己前去刺殺麽?

夜色轉濃,露宿在湖畔的車隊燃起篝火,借以驅散可能到來的猛獸。

不少人閑下來,遙遙望著他們的塚子和那奇異的小醫女,三三兩兩聚成一團,逮著奎伯就問那小丫頭究竟是如何治好蛇毒的。

直到整首琴曲進入尾聲,解憂才再次抬眸,一手放在胸口,幽幽歎息,“塚子以為,憂該以此身複舉族之仇?”

她要複仇,這沒有錯,但讓她嫁給一人,然後千方百計得到他的寵愛,再祈求他為自己複仇,是不是付出得太多了?

她還要做別的事情,她可不會將自己的一生全都搭進去。

就算不能青史留名,在這與前世不同的世界走走看看,有什麽不好?

“淵確是此意,醫女若決意自行刺殺,恐徒然捐命,未必得報。”景玄正色回答。

你若決定自己暗中行刺,隻怕徒然失了性命,卻也不一定能夠報仇。

解憂霎了霎眼,凝眸望著他,一雙水靈靈的眼在巴掌大的小臉上顯得尤為奪目,“……若憂與塚子為妾,君願為憂複仇乎?”

倘若我解憂願意嫁與你做姬妾,你願意為我複仇麽?

在景玄震驚的目光中,解憂舒緩一笑,側頭望著夜色中靜穆的湖麵,小手拾起鋪在一旁的琴袱,將琴收起。

“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王孫其勉之!”

富貴人家的子弟,是不肯死在盜賊手裏的。

因為他們的生命寶貴,死在盜賊手裏太不值得,而應當成就更偉大的事情。

請您以此為勉勵!

景玄這才能夠確定她方才願為妾不過是說笑之言,悶聲答道:“郭開,東西跳梁者也,醫女亦勉之。”

郭開那個人,不過是一個跳梁小醜罷了,你既然懂得愛惜性命的道理,也當自己以此為勉勵,勿貿然行刺殺之事,正如金丸打雀,得不償失。

“東西跳梁”之典,正是出自解憂方才所誦的《逍遙遊》一篇。

解憂淡笑,隔了片刻,微啞的聲音有些飄渺,“郭開曆任兩朝,明歲趙亦當滅於他手,可不是跳梁者。”

“趙有武安君李牧,敗匈奴、滅襜襤、破東胡、連卻秦,如何明歲便滅?”景玄挑眉,這丫頭也太信口開河,趙與秦毗鄰,秦已滅了韓,下麵的目標自然是趙和魏,但何至於像她說的那般明歲便亡?

可不知為何,聽解憂說得這麽確定,景玄覺得自己也有了幾分動搖。

“李牧在,趙不亡。”解憂苦笑,“若李將軍過世了呢?”

若是李牧死了,趙也當亡了吧?

景玄搖頭,“武安君又非花甲古稀之年,豈會一旦而歿,莫非醫女通曉卜算,知他明歲該罹重疾?”

楚地看重神鬼祭祀,這時巫醫分離尚不徹底,解憂既通醫術,很容易讓人覺得她亦通巫術卜筮。

解憂默然,她自然不通卜筮,不過……之後數十年,乃是上百年要發生的事情她的確一清二楚,要不就承認了也好,“……迫於生計,憂於卜筮略通一二,僅能掐算衰亡而已。”

景玄看了她一會兒,欲言又止。

解憂了然,他身為楚地貴族,又信巫,自然想要問一問楚國如何,可秦這回勢如破竹,明眼人均能看出,隻要不出意外,秦統一六國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

問了,不過徒添憂慮。

景玄沒有再問下去。

解憂也陷入了沉默,良久,從懷中取出一片白素,“此方留與馭手。”

“半枝蓮六錢,半邊蓮六錢,七葉一枝花六錢……”景玄疑惑地看著白素上用炭條草草寫就的篆字,“此為何物?諸多毒藥也。”

西漢以前,“毒藥”是一qiē藥物的總稱。

但此時醫者治病,多半取自己已經製成的丸散或親自采藥煎熬成湯,極少有人留方囑咐病人自取——畢竟藥材得來不易,民間還沒有後世那般多的藥鋪以供人們買藥。

而且此時大部分區域無人定居,荒草叢生,山林幽茫,進山采藥的危險性太大,因此醫者更傾向於使用針砭施救,平日治病采用的藥物種類有限,絕不可能像解憂所書的方子,含足足有二十味草藥。

至於《周禮》中記載的所謂“醫師掌醫之政令,聚毒藥以供醫事”的情形,也隻有在周王室和那些強盛的諸侯國宮廷中才可窺見一斑。

解憂仰頭望著天色,手下則麻利地將琴袱收攏,扣了個精致小巧的結子,接著解下身上所佩的白色小囊遞與景玄,“天色已晚,荒草多蟲蛇,塚子將此散撒入附近,可避害,憂就此告辭。”

“醫女留步。”景玄再一次叫住了她。

解憂回眸淺笑,微啞的嗓音淡淡,“何為也?”

“醫女救治奎伯,淵當有所酬謝。”景玄解下腰間玉玦,“他日……”

他原想說,憑著這一枚玉玦,他日解憂若是難以為生,自可到楚地尋他。

但解憂的麵色又使他這樣的話無從出口,這個女孩,應該根本不會落到那樣落魄的地步吧?

“‘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塚子禮重,憂不可受。”解憂麵無表情地轉過身,背著同她一般長短的琴袱,嬌小的身影沒入荒草,很快在夜色中沒了蹤影。

她明了將來之事,自然不會將自己置於險地,景玄此人,並不值得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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