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無疆

周遠廉

希隆的囚徒

書名:行者無疆 作者:周遠廉 字數:9246

1

瑞士小,無所謂長途。從伯爾尼到洛桑,本來就不遠,加上風景那麽好,更覺其近。

然而,就在算來快到的時候,卻浩浩然蕩蕩然,彌漫出一個大湖。這便是日內瓦湖,又叫萊芒湖,也譯作雷夢湖。我們常在文學作品中看到這些不同的名字,其實是同一個湖。瑞士有好幾個語言族群,使不少相同的東西戴有不同的名目,誰也不願改口,給外來人造成不少麻煩。但日內瓦湖的不同叫法可以原諒,它是邊境湖,一小半伸到法國去了,而且又是山圍雪映、波譎雲詭,豐富得讓人們不好意思用一個稱呼把它叫盡。

前幾天拜識的蘇黎世湖美則美矣,還不至於讓人一見之下便起賴著不走的念頭,而日內瓦湖便粘人多了。隻可惜日程不許,我們在心中一會兒詛咒一會兒祈禱,希望出現奇跡般的理由留下幾天。越往前走景象越美,而大美本身就是停步的理由,但大家麵麵相覷,似乎還缺少最後拍板的那一槌。

終於,槌子響了,我和夥伴們看到了湖邊的一座古堡。在歐洲,古堡比比皆是,但一見這座,誰也挪不動步了,於是哐當一聲,槌下如錘。

為使逗留的時間長一點,先得找旅館住下。古堡前有個小鎮叫蒙特爾,鎮邊山坡上有很多散落的小旅館,都很老舊,我們找了一家最老的入住,滿心都是富足。富足感大多因“橫財”而起,而所謂“橫財”也就是計劃外所得,我們在計劃外揪住了一兩天,可以毫無工作壓力地親近古堡和大湖,得意得不知該把腳步放重還是放輕。

這家旅館在山坡上,開車上去已十分吃力,下車後便見一扇老式玻璃木門,用力推開,衝眼就是高高的石梯。扛著行李箱一步步挪上去,終於看到了一個小小的櫃台。辦理登記的女士一見我們扛了那麽多行李有點慌張,忙說有搬運工,便當著樓梯仰頭呼喊一個名字,沒有答應,又一迭連聲地抱歉著為我們辦登記手續,發放鑰匙。

我分到三樓的一間,扛起行李走到樓梯口,發現從這裏往上的樓梯全是木質的,狹窄、跨度高,用腳一踩咯吱咯吱地響。我咬了咬牙往上爬,好不容易到了一個樓麵,抬頭一看標的是“一樓”,那麽,還要爬上去兩層。斜眼看到邊上有一個公共起坐間,不大,卻有鋼琴、燭台、絲絨沙發、刺繡靠墊,很有派頭。

天下萬物凡“派頭”最震懾人,我放下行李輕步進去,立即斷定所有的擺設都是陳年舊物,隻是收拾得非常幹淨。這種判斷衍生出了另一個判斷,那就是別看這個旅館今天已算不上什麽,在一百年前應該是歐洲高層貴族的駐足之地。他們當年出行,要了山水就要不了豪邸,這樣的棲宿處已算相當愜意。算起來,人類在行旅間的大奢大侈,主要發生在二十世紀。

這麽一想,再上樓梯就有了勁。人家貴族男女都一遍遍爬了,今天應該把我們的灑脫步履加上去。很快到了三樓,放下行李摸鑰匙開門,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鋪著地毯的小房間,家具也全是老的。老式梳妝台已改作寫字台,可惜太小;老式木床有柱有頂,可惜太高。難為的是那廁所,要塞進那麽多現代設備,顯得十分狼狽。雕花杆上纏電線,卷頁窗上嵌空調,讓人見了隻想不斷地對它們說“對不起”。

從廁所出來走到正房的窗口,想看看兩幅滾花邊的窗簾後麵究竟是什麽,用力一拉沒有拉動,反而抖下來一些灰塵。這讓我有點不愉快,又聯想到當年歐洲貴族對衛生也遠沒有現在講究。特別講究衛生的應該是經常擦擦抹抹的小康之家,貴族要的是陳年紋飾、燭光氛圍,少不了斑駁重重、細塵漫漫。於是放輕了手慢慢一拉,開了。一開就呆住,嘿,連忙拍頭認錯,怎麽忘了窗外應該是日內瓦湖和那個古堡,我們就是為它們住下的,哪能先去關顧廁所和灰塵!

我在這些事情上性子很急,立即下樓約夥伴們外出,但他們這時才等來一位搬運工,不知什麽時候搬得完行李,便都勸我,天已漸晚,反正已經住下了,明天消消停停去看不遲,匆忙會影響第一感覺。這話有理,然而我又哪裏等得及,二話不說就推門下坡,向古堡走去。

這古堡真大,猛一看像是五六個城堡擠縮在一起了,一擠便把中間一個擠出了頭,昂挺挺地成了主樓。前後左右的樓體在建造風格上並不一致,估計是在不同的年代建造的,但在色調上又基本和諧,時間一久,櫛風沐雨,更蒼然一色,像是幾個年邁的遺民在劫難中相擁在一起,打眼一看已分不出彼此。

這個古堡最勾人眼睛的地方,是它與岩石渾然一體,好像是從那裏生出來的。岩石本是湖邊近岸的一個小島,須過橋才能進入,於是它又與大湖渾然一體了,好像日內瓦湖從產生的第一天起就擁有這個蒼老的倒影。

麵對這樣的古跡是不該莽撞進入的,我慢慢地跨過有頂蓋的便橋,走到頭,卻不進門,又退回來,因為看到橋下有兩條伸入水中的觀景木廊,便先下坡站到木廊上,抬起頭來四處仰望。

這古堡有一種艱深的氣韻。我知道一進門就能解讀,但如此輕易的解讀必然是誤讀。就像麵對一首唐詩立即進入說文解字的探究,抓住了局部細節卻丟棄了整體氣韻,是多麽得不償失。我把兩條水上木廊都用盡了,前幾步後幾步地看清楚了古堡與湖光山色之間的各種對比關係,然後繼續後退,從岸上的各個角度打量它。這才發現,岸邊樹叢間有一個小小的售貨部。

與歐洲其他風景點的售貨部一樣,這裏出售的一切都與眼前的景物直接有關。我在這裏看到了古堡在各種氣候條件下的照片,晨霧裏,月色下,夜潮中。照片邊上有一本書,封麵上的標題是CHILLON,不知何意,下方的照片正是這個古堡,可見是一本介紹讀物,連忙抽一本英文版出來問售貨部的一位先生,他說這正是古堡的名字,按他的發音,中文可譯作希隆,那麽古堡就叫希隆古堡。

全書的大部分,是“希隆古堡修複協會”負責人的一篇長文,介紹了古堡的曆史,此外還附了英國詩人拜倫的一篇作品,叫《希隆的囚徒》。修複協會負責人在文章中說,正是拜倫的這篇作品,使古堡名揚歐洲,人們紛紛前來,使瑞士成了近代旅遊業的搖籃,而這個古堡也成了瑞士第一勝景。

又是拜倫!記得去年我在希臘海神殿也曾受到過拜倫刻名的指點,聯想到蘇曼殊譯自他《唐璜》的那一段《哀希臘》,頗有感慨,但今天在這兒卻發懵了。因為我對拜倫作品的了解僅止於《唐璜》,雖然也知道他有一部寫了多年的詩體遊記,卻沒有讀過,當然更不知道他寫了這個古堡。我手上這本書裏的附文,並非詩體,大概是從他的原作改寫的吧?這個問題已經超出了售貨部那位先生的知識水平,我問了半天他永遠是同樣的回答:“對,拜倫!拜倫!一個出色的英國人!”

這本薄薄的書要賣七個瑞士法郎,很不便宜,卻又非買不可。我找了一處空椅坐下粗粗翻閱,才知道,眼前的希隆古堡實在好生了得。

書上說,這個地方大概在公元九世紀就建起了修道院,十三世紀則改建成了現在看到的格局,是當時封建領主的堡壘式宅第。住在這裏的領主一度權蓋四方,睥睨法國、意大利,無異於一個小國王。城堡包括二十多個建築,其中有富麗堂皇的大廳、院落、臥室、禮拜堂和大法官住所,一度是遠近高雅男女趨之若鶩的場所。底部有一個地下室,曾為監獄,很多重要犯人曾關押在這裏,拜倫《希隆的囚徒》所寫的,就是其中一位日內瓦的民族英雄波尼伐(Bo

iva

d)。

幸好有這本書,讓我明白了這座建築的力度。最奢靡的權力直接踩踏著最絕望的冤獄,然後一起被頑石封閉著,被白浪拍擊著,被空濛的煙霞和銀亮的雪山潤飾著。躊躇滿誌的公爵和香氣襲人的女子都知道,咫尺之間,有幾顆不屈的靈魂,聽著同樣的風聲潮聲。

我知道這會激動拜倫。他會住下,他會徘徊,他會苦吟,他會握筆。他會覺得,這個城堡先於他把詩寫在了湖邊。他隻是辨析餘韻,然後采摘下來。

他從來沒有這樣被動過,但又心甘情願。

至此,我也可以大步走進希隆古堡了,因為我已經不會迷失在說文解字的瑣碎裏。

當然先看領主宅第,領略那種在兵荒馬亂的時代用堅石和大湖構築起來的安全,那種在巨大壁爐前欣賞寒水雪山的安逸。但是因為有了拜倫,不能不步履匆匆,盼望早點看到波尼伐的囚室。

看到了。這個地下室氣勢宏偉,粗碩的石柱拔地而起,組成密集的拱頂,壁上、地下卻留有原石的紋脈,氣象森森。這裏最重要的景觀是幾根木柱,用鐵條加固於岩壁,紮著兩圍鐵圈,上端垂下鐵鏈,掛著鐵鐐。

拜倫說,波尼伐的父親已為自由的信仰而犧牲,剩下他和兩個弟弟關押在這個地下室裏。三人分別鎖在不同的柱子上,互相可以看到卻不可觸摸……

這麽一個情景使人不能不來又不忍長時間逗留。我跌跌撞撞地走出來,再找一處坐下,順著剛才的強烈感覺,重新細讀《希隆的囚徒》縮寫本。

時已黃昏,古堡即將關門。黃昏最能體驗時間,因此也最能進入拜倫的筆底,那麽,就讓我在這裏,把它讀完。

2

拜倫開始描寫的,是波尼伐和兩個弟弟共處一室的可怕情景。照理三個人關押在一起總比一個人好一點,但事實上,彼此不能動彈卻要用容顏和聲音互相安慰,比什麽都殘酷。

先是各自講著想像中的一線希望,一遍又一遍。很快講完了,誰都知道這種希望並不存在,於是便講故事。兄弟間所知道的故事大同小異,多半來自媽媽,卻又避諱說媽媽。講最愉快的故事也帶出了悲音,那就清清嗓子用歌聲代替,一首又一首,盡力唱得慷慨激昂。唱了說,說了唱,誰停止了就會讓另外兩個擔心,於是彼此不停。終於發現,聲音越來越疲軟,口齒越來越不清,互相居然分不出這是誰的聲音了,隻覺得那是墓穴中囁嚅的回聲。

波尼伐天天看著這兩個僅存的弟弟。大弟弟曾經是一位偉大的獵人,體魄健壯、雄蠻好勝,能夠輕鬆地穿行於獸群之間,如果有必要與大批強敵搏鬥,第一個上前的必定是他。誰知在這個黑牢裏,他最無法忍受。讓他這樣一位勇士不能跨出一步是最慘的酷刑,他快速萎謝,走向死亡。波尼伐多麽想扶住他,撫摸著他漸漸癱軟、冰冷的手,卻不能夠。獄卒把這個弟弟的遺體淺淺地埋在波尼伐眼前的泥地下,波尼伐懇求他們埋到外麵,讓陽光能照到弟弟的墳地,但換來的隻是冷笑。於是,那片不長鮮花的淺土上懸著空環的柱子,就成了謀殺的碑記。

小弟弟俊美如母親,曾經被全家疼愛。他臨死時隻怕全家最後一個活人——哥哥波尼伐難過,居然一直保持著溫和寧靜,沒有一聲**,隻吐露他短暫生命中留下的最快樂的幾個句子,後來變成了幾個單字,以便讓哥哥在快樂中支撐下去。當他連單字也吐不出來的時候,就剩下了輕輕的歎息,不是歎息死亡將臨,而是歎息無法再讓哥哥高興,直到歎息也杳不可聞。

兩個弟弟全都死在眼前,埋在腳下,這使鐵石心腸的獄卒也動了惻隱之心,突然對波尼伐產生同情,解除了他的鐐銬,他可以在牢房裏走動了。但他每次走到弟弟的埋身之地,便倉皇停步,戰戰兢兢。

他開始在牆上鑿坑,不是為了越獄,而是為了攀上窗口,透過鐵柵看一眼湖麵與青山。他終於看到了,比想像的還多,湖麵有小島,山頂有積雪。一切都那麽安詳。

在不知年月的某天,波尼伐被釋放了,但這時,他已渾身漠然。他早已習慣監獄,覺得離開監獄就像離開了自己的故鄉和隱居之地。他奇怪,蜘蛛和老鼠這些年來一直與自己相處,自己在這個空間惟獨對它們可以生殺予奪,可見它們的處境比自己還不如,但奇怪的是,它們一直擁有逃離的自由,為什麽一直不逃離呢?

遲來的自由,換來的是澀澀的苦思,長長的歎息。

——讀完這篇不知是否準確的縮寫,我抬頭看了看暮色中的湖麵、小島、青山、雪頂。時間蒸騰了詩人的充沛激情和多方含義,我們現在連波尼伐兄弟們的鬥爭目的和抗爭對象也搞不大清了,但隻要是好作品,即便風幹了也可能會留下一個寓言化的結構。一旦寓言化,覆蓋更廣,伸拓更長,可填充的空間更大。

我想,即便是當初讀了拜倫作品前來希隆古堡的第一批英國讀者,也不是來紀念波尼伐,而是來領略一種由拜倫營造的悲劇現場。他們不可能隻在囚室逡巡,而是會把更多的興趣投注在與古堡嗬成一氣的千古湖山上。有了拜倫的故事,他們知道這湖山的某個角落,有過一雙處於生命極端狀態的眼睛,湖山因這雙眼睛而顯得更其珍貴。

如果真像人們說的那樣,希隆古堡因拜倫的吟詠而成了歐洲近代旅遊的重要起點,那麽,我們真要為這個起點所達到的高度而欣慰。

寓言化了的《希隆的囚徒》或許會告訴人們:自由與自然緊緊相連,它們很可能同時躲藏在咫尺之外;當我們不能越過咫尺而向它們親近,那就是囚徒的真正含義。

也許它還會說:人們不可能在不自由的空間裏互助互慰,即便有心,也隻能一起枯萎。

也許它還會說:人人都可能被囚禁著,也可能習慣於囚禁,但總有那一絲不同於蟲鼠的渴望,終於鑿壁臨窗,慌然一窺,獲得釋放。

…………

這些當然已與拜倫本義無關。許多詩文的後世效果,並非出自作者當初的期盼。但曆史,還是強硬地把它們的某種精神變奏,融進了人們紛至遝來的腳步間。

為此,瑞士應該永遠地感謝拜倫。一個人即便是天生麗質,如果沒有眾多愛憐目光的濡養,也會無覺無明,自生自滅;瑞士也是同樣,如果沒有那麽多旅遊者,它就會美得寂寞、富得枯燥。拜倫不經意地改變了這一切,但瑞士曆來沉靜寡言,不太會感謝人。那我們也不必強求,好在拜倫從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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