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鬱，一道狹窄的小路直通向遠處盡頭。彎月如鉤，將清冷光線投射下來，照亮了空氣中湧動的曼陀羅花，潔白纖細的花瓣猶如向上蒼祈求的手掌，漂浮在半空中，月光一樣迷人和皎潔。
方蒙腳步頓了頓，眉間閃過一絲驚訝，黑色曼陀花什麽時候變成潔白顏色了嗎？
他抬眼看去，小巷彎曲而深，根本看不到盡頭，除了曼陀花的顏色，其餘都和原來一模一樣。
沿著小巷走了一段路，眼前赫然出現一扇纏繞著金屬絲線的橢圓形玻璃門，伸手推開，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材質非凡的貨架，雕刻花式的複古紫檀木，晶瑩剔透的水晶玻璃，甚至有用整塊絕美玉石製作的。
櫃台裏麵，老舊的電視機正播放著節目，而那張唐代茶桌上，整齊地擺放著兩隻茶杯，冒著嫋嫋的白色熱氣。
鏡香端坐在桌前，似乎早已經料到了他會到來，唇角一彎，指了指對麵的位置，“坐吧。”
方蒙走過去慢慢坐下，掀眸打量著對麵的人，不由得微微愣神。他想起三天前，他們三人利用歲月書回到上萬年前，同巫野薑一齊進入到了記憶漩渦之中。他見到了原本存在於曆史中的滔天災難，也見到了······
“歲月書已經修複好了，應該不會出什麽問題的。”
方蒙聽到鏡香的聲音，這才發現茶桌上不知何時擺了兩本書，他拿起一看，確實是歲月書無疑。
“你收集記憶，就是料到了會有這麽一天？”他問。
“也不算是料到，”鏡香抿了抿唇，“隻是隱隱約約有所猜測。我曾經遇見一個老巫師，他告訴我若想知道自己的過往，找到歲月書一看便知，就是從那時候起，我的記憶開始慢慢恢複，但都是些零星的碎片，根本構不成完整的過往。”
“即使是零星的碎片，你大約也知道過去的自己做了些什麽吧？”
鏡香端起茶杯輕抿一口，才淡淡笑道：“不錯，但我說過了，這些都隻是些模糊的影像，我並不能十分確定，收集記憶也隻是為了保險起見，現在它們派上用場了，我很欣慰。”
“如果不用記憶織成新的書頁，那會有什麽後果？”方蒙手指撫過歲月書封麵。
“曆史會崩塌，”鏡香往椅子上一靠，黑色長發從肩頭泄露下來，語氣輕輕巧巧地說道，“會比過去的我，造成的災難還要大。”
巫野薑？方蒙眉間一蹙，記憶被拽到了三天前。
當巫野薑看到他們三人，尤其是看到鏡香時，神色震驚得無以複加，不過這也隻是維持了幾秒鍾的時間，她就恢複了冷靜。
“為什麽來阻止我？”
“答案很顯然，”鏡香看著巫野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因為我後悔曾經這樣做，而你剛才在記憶漩渦之中，不也是這種情緒嗎？”
巫野薑抬起眼睛，怔怔地望著對麵的女子，除了穿著，她和自己一模一樣，從五官到氣勢，分毫不差，最重要的是，她從對方身上感到了熟悉到不行的氣息。
嗬，萬年之後的自己來阻止現在的自己嗎？她頭一次感到了荒謬和不可思議。
但剛才和對方視線一接觸的瞬間，龐大的記憶如同潮水一般湧進腦海，原來她後來果真被那八個老家夥利用神器封印了，在地下沉睡萬年才蘇醒，並且失去了過往的記憶，然後是漫長而空洞的光陰······
雖然她沒有真的經曆過，但畢竟是同一個人，這些感情切實地撞擊在她的心上，靈魂深處不可抑製地漫延出奇怪的情緒······
“如果我仍舊想一意孤行呢？”她捂住心口的位置。
“那我隻能將你永久封印了。”這話一出口，不光巫野薑，阿爾卡斯和方蒙均愣掉了，齊刷刷地將視線投向她。
“嗬，笑話，”巫野薑的黑色長袍獵獵地飛舞，“你別忘了，你就是我！要是我被永久封印，你以為你能活？”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你放棄愚蠢的想法，”鏡香看著她，露出一副頭疼的表情，“這麽輕易就被暴怒控製，果然是太嫩了呢！”
“喂，你說什麽？”巫野薑喊道，哼，這鄙視的眼神算怎麽回事？
鏡香攤開掌心，上麵漂浮著一團火紅色光，“喏，看到了嗎，這就是寄生在你心裏的暴怒。所以以後千萬不要認為自己是最強大的，你連自己的內心都看不懂，怎麽好意思這樣想？而且，你能被我拖入記憶的漩渦，就充分說明了一點，我比你強大！”
巫野薑愣愣的，好似明白了，又好似沒有明白，“你不就是我嗎？”
“嗬，時間會給你答案的。”
巫野薑見到對方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又拋下句莫名其妙的話，便和另外兩個人一起隱匿在了濃霧中，她感到自己的雙腿能自由活動了，忙追過去一看，濃霧迅速消散，可其中人跡全無。
方蒙隔著嫋嫋的熱氣，問道：“我們當時就這麽回來了，你就肯定巫野薑不會繼續一意孤行？”
“過去的我不了解現在的我，並不表示現在的我不了解過去的我。嗯，有點繞口，但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方蒙點點頭，又問，“阿爾卡斯回匈牙利了？他的血之詛咒也被解除了？”
“嗯，回去了。他的那部分，我也用記憶編織了新的書頁，所以也沒什麽問題了，”鏡香指尖摩挲著白瓷茶杯的邊緣，褐色眼眸一低垂流露出幾分複雜情緒，“重寫曆史也要考慮到後果，如果沒有新的書頁填補，那造成的破壞將不可想象，我並不想用新的錯誤去彌補舊的錯誤。就像為了填平一條溝壑，去挖一條更深更可怕的溝壑，又有什麽意思呢？”
方蒙沉默半響，將歲月書挪到麵前，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決心一般，說道：“如今巫師家族人丁凋落，歲月書的守護力量減弱不小，所以我必須得回去了。你，有沒有考慮過和我們，一起守護歲月書？”
“抱歉，我沒有考慮過，”鏡香抱起手臂，直接回絕，“雖然我沒有以前那麽愚蠢，但並不表示我會變得熱心，去做一件自己沒有什麽興趣的事。這是你們家族的事情，不是嗎？”
方蒙雖然早就知道對方會這樣說，但此時聽到了她冷冷的回絕，心底卻還是湧起一股失望，其間或許還夾雜了什麽別的東西，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那好，”他站起身告辭，“謝謝你幫我找到了歲月書。”
“不用，我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幫你。我們是合作，一方用不著感謝另一方。”
“嗬，”方蒙笑笑，唇角勾起的弧度略微苦澀，他走到門口，手指剛觸到把手，又回過頭認真地說道，“其實我覺得，她是她，你是你。”
“哦，是嗎？”鏡香沒有看他，端起茶杯湊近嘴邊，嫋嫋的白氣漫過她低垂的睫毛，擋住了裏麵所有的情緒。
方蒙走後，鏡香安靜地坐了許久，電視裏傳來吸血鬼和狼人激烈的廝殺聲，她也沒心情去看。
她想到兩三百年前，自己曾經把帕克的暴怒取了出來，卻沒有想到原來萬年前的自己會有同樣的困頓，而且她的暴怒之氣遠遠超過帕克的，所以即使強大，也會迷失了本心。
萬年前禁錮她的，也就是那朵從地層開出的曼陀羅花，或許就是融化她內心的暴怒之氣，將她淨化的神器吧。她衝破封印，記憶一片空白，看似一無所有，實則獲得的是重生的機會。將一切過往和不好的情緒都拋卻掉，就像輪回，迎來的是新生。
巫野薑是巫野薑，她是她？或許，就是這樣的呢。
鏡香微微一笑，抬頭看牆上的鍾，指針快要走到十二點的位置了，她習慣性地想讓阿爾卡斯去關門，可話語剛漫到齒間，卻突然想起阿爾卡斯已經回匈牙利了，店鋪裏，又和從前一樣空空蕩蕩了。
鏡香抿抿唇，心裏再次抑製不住地開始泛空，自從三天前阿爾卡斯離開後，這種感覺就一直纏繞著她，真是很奇怪，當初連欽原回去的時候，她都沒這麽失落過。
鏡香無奈地歎了口氣，正要起身劃個封鎖符咒，風鈴卻忽然響起。接著，門被推開，漫天飛舞的白色曼陀羅花纖細而優雅，有幾朵悄悄地飄了進來，落在她的掌心。
門口，站著一個修長卻奇怪的身影，他從頭到腳都包裹得嚴嚴實實，上衣拉鏈拉得老高，將半張臉都埋了進去，頭頂罩著一個黑色鴨舌帽，帽簷遮得極低，隻露出一雙緋紅色寶石般的眼睛。
看到鏡香略顯訝異的表情後，他唇角微翹，伸出修長的手指摘下帽子，一瞬間，銀色長發如瀑布般滑落肩頭，璀璨得幾欲晃花視線。
“你怎會來？”
“當然是邀請你去匈牙利開店嘍。”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