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與君謀

逝水臨淵

章三十九、月上東山

書名:九霄與君謀 作者:逝水臨淵 字數:9183

秦頌陪著周天熠一路從王府偏門口走到後院,直至在橢圓主院的池塘前才左右分道。

“殿下。”秦頌站在原地,望著周天熠向他自己的和院方向走了幾步,忍不住喚出了聲,他沉默了一路,她看了他一路,她……擔心,可當周天熠真的轉過身回魂般問她何事時,她又不知道接下來該說點什麽,於是牽強地找了個告別語,“殿下今日早些休息吧。”

秦頌的眸子裏寫滿了她心裏所想,毫不保留地,都是為他而起的不安,周天熠寬慰一笑,又走了幾步回到了她的身邊,柔聲說道:“我沒事,你才是早些休息吧,今日辛苦了。”語畢,他不自禁地抬起雙臂,卻在半空中停住又緩緩放下了,倉促地背過手轉身向院子裏快步走去。

秦頌愣在了原地,心口一滯,下意識左右看了看,他剛才……是想抱自己嗎?

若自己能緩解他進退兩難的煎熬,被他抱一會兒……倒是也……無妨,可是隻要自己不點頭,他是連這都不會逾矩的人。

秦頌不得不重新思考,周天熠於自己,究竟算作何人,可千思萬想,最終腦海裏還是被對他的擔憂占據,一邊是整個國家的大義,一邊是無辜民眾的生命,齊王殘酷地把決定權推到了周天熠一個人麵前,逼迫他做出選擇。

“小姐?”月明匆匆從藥鋪回來,正準備到院子裏向秦頌報告先前藥鋪藥材進價上漲的後續以及錢氏藥行的大事,不想直接在院子門口就撞到了呆立著不知在做什麽的小姐。

“月明?出什麽事了?”秦頌的思緒原本還在飄蕩,但轉頭看到月明眼中快噴出火的焦急,神色一凜,立即把注意力放在了當前,“走,回院子說去。”

藥材進價上漲和錢氏藥行最近出的事,其實也算是一回事。錢氏藥行在豫岩之地大量售賣假藥,現在豫岩的百姓天天都圍著藥行底下的藥鋪討說法,官府也一直在一旁盯著,就等藥行的主事出現將其帶回審問了。

而秦頌手底下的藥鋪,其實是被這件事牽連到的,藥材流通斷在了錢氏處,其他小渠道售賣的藥材才會跟著漲了價,道道關卡進京周,漲價漲得異常不難理解。

“怪不得錢逸戎連來說聲的時間都沒有,直接就跑去豫岩了。”聽完月明的匯報,秦頌麵無表情,整個人周圍的氣氛都沉了下去,這些再結合方才齊王所言的邊境瘟疫,豫岩這回出的事可不是三天兩天就能掩蓋住的,周天磊這是瘋了麽?

什麽國家長久安定,這真要弄得人盡皆知,四方隻會提前動蕩。

“小姐,洗澡水準備好……了。”不知屋中所談話題的楓紅和月屏如往常一般想伺候秦頌沐浴洗漱,然而話音剛落,發現屋子裏的氛圍不對,馬上噤了聲。

秦頌向小側間門口看去,神情一鬆,點了點頭,再急再大的事,也得從長計議,她不能失了冷靜。

坐在浴桶裏,秦頌任由丫鬟們為她舀水順發,她閉著眼沉靜下來把近來與豫岩有關的所有消息在腦中整理成線,而最終……她被自己得出的結論嚇了一跳,也不由得為錢逸戎和回了豫岩後就杳無音訊的表哥楚湮擔心起來。

瘟疫、假藥、封鎖消息,這是整件事的三個關鍵點,瘟疫說到底也是一種病,治病就得吃藥,在疫區售賣藥材可是暴利。

與秦氏深交的商賈豪族其本質都是以誠信為先,其中便包括錢氏,出售假藥斷不會是錢氏所為,因而定是有不軌之人在藥材裏動了手腳。假藥不僅無法治病,還有可能使病情惡化,指不定現在瘟疫已經從齊王所言的邊境城池擴散到了整個豫岩。

而這還隻是其中之一,封鎖消息這點更讓秦頌在意。四方皇帝就算再有通天的本事,也很難完全封住各個消息渠道,“禾氏”的消息多是來自江湖,這回連“禾氏”都未及時知曉豫岩的情況,看來下了封城命令的遠不止皇族一家。

試想一下,若是國家、地方和江湖都采取封鎖措施,那豫岩之地可就是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了,全無消息完全有可能,而售賣假藥的暴利也確實能夠誘惑到另外兩方通力合作,有皇命封城這個前提在,出再大的事皇帝也會兜著,他們反而更能夠肆無忌憚了。

“……”愈是深想下去,秦頌就愈是頭痛欲裂,這本跟她無關,她隻要想辦法把在豫岩的楚氏全族撈到安全的地方,就能夠高枕無憂了,現在究竟為什麽她得思考這麽錯綜複雜牽扯多方的事情啊……

秦頌身上的鞭傷雖然結痂了,但離恢複如初還有好一段時間,沐浴出來後,月明照例為她抹藥膏。隻要看到這傷,她馬上就會想到周天熠,所以更衣間隙,她無意識地就朝窗外周天熠和院的方向看去,心裏終究是放心不下低沉如死氣圍繞的他。

“小姐,困了嗎?我去鋪床。”楓紅看秦頌回屋子後就沒說過幾句話,現在又是昏昏沉沉欲睡的樣子,以為是主人陪同昭王殿下出門身體乏了,便想著讓她早點就寢補充精神。

丫鬟們的殷切向來讓秦頌很有感慨,尤其是這會兒她確實心乏體乏,勉強露出一個讓她們安心的笑容,她揮了揮手示意她們可以退下了,“你們早些回去休息吧,我想一個人想點事情,不用伺候了。”

“是。”

-

秦頌覺得自己半夜悄悄走到周天熠的寢房門外就是一種鬼使神差的行為,她自己都無法解釋為什麽,可一陣夜風把她吹醒後,她已然身在此處。

寢房仍然亮著燈,周天熠應該還未睡下。秦頌抬了抬手欲敲門,猶豫了一陣又放下了,她來找他做什麽呢?是告訴他她對豫岩情況的猜測,還是想與他討論對齊王所言的看法,還是說……她隻想看看他的狀況,隻有這樣,她才能安下心來?

思考來思考去,秦頌最終抬手扣了兩下門,扣門聲不大不小,若裏麵人沒睡下,該是可以聽到的。又扣了兩下後,仍沒人應答,秦頌咬了咬唇壯起膽,直接推門進去了。

寢房的外間無人,她就朝著燈光更亮的裏間走去。屏風後,周天熠著一件鬆垮的中衣,正盤腿坐在靠窗的長榻上研究著跟前的棋局。

“嗯?”感覺到人的氣息,周天熠迅速抬頭,一手已經擺出了自衛的架勢,卻在看到屏風邊呆站的秦頌後收了勢,“秦頌?”他有些意外,秦頌是個矜持的姑娘,怎麽也不會大半夜跑到男人的寢房裏來吧。

“我、我、我敲過門了!”原本就是腦袋空空無意識地到了周天熠的寢房門口,現在被屋子的主人這麽驚異的眼神盯著,她立馬語無倫次起來,甚至擺擺手轉身就想走。

難得看到與清冷自持的常態相悖的秦頌,周天熠輕笑著叫住了來人,“既然來了,就坐一會兒吧。”

“哦。”秦頌又乖乖轉了回來,小步走到他的對麵側身坐下,瞥了眼麵前的棋盤,稍稍驚訝出聲,“這不是上次……”如果她記得沒錯,這就是上次她與周天熠未下完的那盤棋,隻是黑白方向對調,她看著有點別扭。

“廣寒不小心灑了,我複原的。”周天熠又下手擺了一子後,解釋道,黑白對調是因為他想換個位置思考這棋的走向,或許能夠受到點別的啟發。

“喔……”好不容易找了個話題化解沉默,這下又被對方說死了,秦頌無奈地抬眼看去,周天熠仍專注著棋局,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小動作。她一直都知道昭王樣貌出眾,隻是今日他這剛剛沐浴完隻著中衣的懶散樣子,她是第一次見到,和著他身上傳來的淡淡鬆香,她都有些看得沉醉了。

意識到自己的走神,秦頌心一虛輕咳了一聲,這反倒是引起了周天熠的注意,避不開他詢問的眼神,她隻好把話題又轉回到棋盤上,“殿下,黑白子對調後,感覺如何?”

秦頌的問題也算問到了點子上,周天熠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執起手邊的白子,在指尖翻了又翻,最後對著她笑得意味不明,“那天若是下完了這一局,輸的必然是你。”

周天熠的回答在她意料之外,可牛頭對牛嘴,馬頭對馬嘴,他完全就是答你所問,秦頌氣結語塞,沒想到這人對那盤棋的勝負看得那麽重,打發時間而已,何必跟她這小女子過不去呢……

秦頌好一會兒都沒回上話,周天熠這才放下手中的白子,沉著聲追問道:“若是你,你會如何?”

“我……”她正欲回答的聲音戛然而止,他那兩難的眼神她怎麽會看不懂,他可以隻答你所問,但是她不行,若她的回答隻浮於棋局表麵,今日她的夜訪便是徒勞。麵前的人是真的無法做決定了吧,國家與百姓,這本是無法拆分的雙方,現在卻一定要周天熠選其一,何其困難?

齊王的話說的明確無比,即使是她也完全理解了。一個國家那麽大,她秦頌不過是個小小商人,於她而言管好自己不生事不惹事就很可以了,但對於處在一個人下萬人上位置的昭王周天熠來說,卻不是這樣子的,他的選擇最終有可能改變這個國家。

秦頌忽然想起先前進宮時祁妃對她說的話,她原以為權衡利弊後提建議這種事難不倒她,可若是這回的決定,她……她要是直言不諱,承擔得起之後的責任嗎?

“殿下。”秦頌抬起頭,表情認真無比,自己方才是想多了,倘若周天熠是大哥所言值得秦氏追隨的明主,他的決定哪會任人左右,他現在需要的隻是能夠拓寬思路的建議,以此來印證自己的想法。

為了避免不知輕重的妄加議論,她先給周天熠提了個醒,“秦頌隻是個商人,隻會計算自己的利益得失。”如此一言後,見周天熠仍是點頭要求她繼續說下去,她才侃侃談起自己的看法,“陛下覺得您是威脅,殿下自己也這麽覺得嗎?”

秦頌此刻清醒異常,也無意打馬虎眼說得隱晦了,在她看來,這問題的症結就是周天熠本身。他既無謀權奪位之心,那麽所有一切的威脅論都是其他人強加在他身上的,與他本身沒有關係。

“再者,齊王殿下所言之事是否成真,少說也要十年後,倘若十多年後即位的主君無能到隻有依靠前人鋪的路才能保社稷無憂,那麽秦頌以為,即使沒有昭王,也還會有其他人取代他,隻會白白犧牲了豫岩數十萬無辜百姓。”秦頌一口氣把想說的全說了,其實她的傾向非常明顯——豫岩的百姓該救,而以後的事就該讓以後的人自己處理。

許久,周天熠都未給出相應的回應,就一直盯著她慢慢審視,她甚至不能從他平靜的眼眸裏看出情緒,這種深不可測無法揣度的壓迫感籠罩她全身,她不適地蹙了蹙眉,小心翼翼地問道:“殿、殿下?我……”

秦頌出聲後,周天熠才恢複如常,麵無表情的臉上也緩和了,換了個舒適的坐姿漫不經心地建議說:“我方才說這棋局繼續下去你必輸無疑,你似乎不信,可要一試?”

“……”無言地回看周天熠,她覺得自己那滔滔大論像是沉進了海裏,連一點浪花都沒泛起來,不覺有些失落,然棋局未到盡頭,他就說自己必然輸,她自然是不服的,對著周天熠點點頭後,她執起黑白對調後的白子,毫不猶豫地落到了棋盤之上,眼中對勝利的渴望不必言說。

“嗬……”轉移注意力的激將法成功,周天熠執子,步步緊逼秦頌,不再讓她有思考其他的時間。

“殿下深藏不漏,未免太看輕秦頌了。”對麵人的棋路顯然是對她的挑釁,她冷靜落子的同時,在口舌上也不想落了下風,可當她小心地瞄了眼正在考慮下一步如何的周天熠時,驚覺他的不同,之前煎熬沉默的氣息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難以言喻的輕鬆,秦頌的嘴角一彎,無意識地笑了笑。

這棋因了秦頌的堅持,一直下到了後半夜,接近收盤的尾聲馬上就要分出勝負時,她卻支撐不住趴著睡著了。周天熠無奈,兀自收拾起棋盤,待黑白子都收入棋盒裏後,再看看趴在小案幾上的女子,她似乎睡得更香甜了。

“秦頌?醒醒?”他試著喊醒她,不過這種輕聲的呢喃哪裏抵得過濃重的睡意,酣睡著的人隻動了動唇瓣,完全沒有會醒過來的跡象,周天熠玩心大起,湊過去想捏捏她嬌嫩無瑕的臉,最終還是怕弄醒了她,隻是輕輕觸了觸,轉而從床榻上拿了條薄毯蓋在了她的肩頭。

今日連他都有些乏了,更別說一路跟著他還經曆了一場八卦陣的秦頌。

夜深人靜唯獨剩下周天熠一人,他支著腦袋盯著秦頌的睡顏出神,一邊也在考慮著她的那番慷慨陳詞。秦頌的話是豫岩之事的一個側麵,有她的道理在,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他的本心所向,可是……他不得不考慮他自己的問題。

豫岩瘟疫一事暴出,或許會引起四方提前動蕩,但救治豫岩瘟疫的功勞若是再由他攬下,恐怕也會縮短四方的安寧日子,無論進退,他都會被推上風口浪尖。雖然秦頌的夜訪有驚醒夢中人的作用,也令他放鬆了不少,不過接下來要如何行事,他大概還得再琢磨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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